不過是人而已 / 楊腓力

我曾在半定期的情況下,跟一位溫和又有智慧的牧師會面, 通常我們的相聚都很低調,平淡,但是某個午後的時刻卻永遠烙印在我的記憶裡, 那天芝加哥的風很強,我穿著一件羊毛衣捲縮在嘶嘶作響的暖氣旁,那天,我問了些問題, 我才在教會週報的一篇文章裡讀到,這位牧師在二次大戰服役陸軍的時候,曾經參與過解救德國達豪集中營的行動,我跟他問起了那場經驗.

牧師把目光從我身上轉往他右邊,停焦在牆上空白的地方,他沉默了至少一分鐘之久,眼光快速游動,好像在試圖補回四十年前的景象,最後他開了口,接下來二十分鐘,他回憶著當年行軍通過慕尼黑城外豪達大門時,撲面的景像,聲音和氣味尤其是那些氣味,幾週來士兵們聽了好些有關這些集中營的離奇傳言,但是因為聽多了戰爭宣傳,他們對這些講法也不怎麼當真,所以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其實也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們做好準備 ----去面對後來在營裡發現的事.

"有位伙伴跟我被分派去處理一部有頂蓋的貨車,裡面堆滿了像柴火般排列整齊的屍體,德國人做事向來一絲不苟,他們把堆放屍體的排列方式都規劃好了--- 頭在前,腳在地交錯排放; 不同尺寸和形狀的屍體也一一調配妥當, 我們的工作就跟搬家具一樣,要把每一具屍體 -- 都好輕 ! --搬到指定的區域 , 有些人做不來這種事,只能站在帶刺的鐵絲網籓籬旁嘔吐"

"第一次發現屍堆裡還有活人的時候,我簡直難以置信, 但這是真的, 真的不可思議, 有些屍體其實不是屍體, 他們是人, 我們呼叫醫生,他們隨即過來救治這些一息尚存的人"

"我在那輛貨車裡待了兩個小時;對我而言,那兩個小時充滿了每一種可知的情緒:憤怒,憐憫,羞愧,嫌惡--可以說每種負面情緒都有,它們像海浪一樣一波波襲來, 就除了憤怒以外,憤怒留駐在那裡, 給了我們動力工作, 沒有別的情緒字彙可描述這樣的景像.

"把幾個倖存者送往臨時診所以後,我們的注意力就轉向那些負責達豪集中營的納粹禁衛軍官身上,他們當時都被關在一間簡陃的房子裡,軍方的情報單位已經在附近建立了審訊中心,就在營區外面,要到那裡去,你得走下一道深溝,穿過一處小灌木林,隊長要找人志願把十二名禁衛戰俘送往審訊中心,查克立即舉手"

"查克是我們這一連裡講話最大聲,性情最急躁,情緒最不穩的一名大兵,他身高五呎四,但是手臂奇長,可以直垂膝蓋附近,就像個大猩猩,他來自芝加哥市郊的西賽羅,該區以種族歧視以及與黑手黨老大艾爾卡彭間的關連聞名,查克聲稱戰前曾替卡彭工作過,我們大家都不懷疑這說法. "於是,查克抓起一把衝鋒槍,就捅著這群禁衛隊戰俘走下小徑,他們兩手鎖在腦後,魚貫地走在他的前面,手肘從頭的兩側頂出來,他們消失在樹叢裡幾分鐘後, 我們聽到機槍爆出三串很長的噠噠槍響,我們全都就地躲藏,因為有可能是林子裡的德軍狙擊手開的槍,但是不久後查克就緩步走了出來,槍管尖端還冒著裊裊硝煙, "他們都想逃跑",他斜睨著眼說"

我在這裡打斷故事,問道,有沒有人把查克做的事報告上級或採取懲治行動,牧師笑了起來,一副"搞清楚,這是在作戰!"的神情 "沒有,這也是最讓我震撼的,就是在那天我感到上帝呼召我做牧師,先是貨車裡恐怖的屍體,我實在受不了那景象,我甚至不知道世上竟存在有這樣絕對的邪惡, 但是當我目睹它時,我毫不懷疑,我必須選擇一生事奉上帝來對抗如此邪惡的力量"

"然後又發生查克那件事,當時我有一種作嘔的恐懼,怕連長叫我去送另一批禁衛隊員過去;而更大的恐懼是,怕他如果分派我,我可能也會做出跟查克一樣的事,藏在那些禁衛隊裡面的惡獸,其實也在我裡面"

那天我未能再哄騙牧師說出更多的回憶,也是他覺得已經探究夠多的往事,或是他覺得必須進行既定的議程,但是在離開這話題以前,我問了一個問題,現在回想起來,這問題問的實在有點魯莽,

"請告訴我,經過這麼一場驚天動地的服事呼召,來對抗這世紀極大的邪惡,你對於現在坐在辦公室裡,聽一些中產階級的雅痞不著邊際地漫談個人的問題,你覺得這個呼召實現地如何?"

他的回答來的很快,就好像他早已問過自己這個問題許多遍,"我確實想到一點關連,我不是要故做姿態,但是有時我會想,如果當初一位有技巧,敏銳的人,與當年年輕,易受影響,迷惘遊蕩在維也納街頭的希特勒,作起了朋友,不知道後來會怎麼樣,也許這世界就能得免於這場血腥浩劫 -- 達豪集中營也不會存在,我永遠不會知道誰會坐在你現在坐的那張椅子上. "

"即使我這一輩子都耗在"無名小卒"身上.....,其實我從那輛貨車裡學到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無名小卒這個概念,那些一息當存的屍體可算是所謂的名小卒,他們不過是些皮包骨的行屍走,但我願意竭盡所能幫助那些不成人形的可憐人活下去,我們的軍醫熬夜救治他們, 我們連裡有些人為解救他們丟了自己的性命,世上沒有所謂的"無名小卒",在達豪的那天, 我學到所謂人裡面的"上帝的形象"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