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誡—基斯洛夫斯基批判 / 歌珊

C是我的恐慌症朋友。我們認識二十年了，但知道他是恐慌症的患者事出偶然。那一天傍晚，家裡催起了緊急的鈴響；剛好有一陣子家裡不時接到默不出聲的電話騷擾，遲疑片刻拿起話筒，「快來救我──！」是C痛苦的呻吟？乘著輝燒的晚霞趕進他家，一股惡臭撲鼻而來；C痙攣、譫語、畏寒，吐了滿地，咖啡混合胃酸所散發的氣味令人頻頻作嘔。扶送他到醫院做了各種檢查卻遍尋不出任何病灶。

之後，C 多次進出醫院急診。他發病時會突然被死亡的預警籠罩，冷汗渙然流離，好像無法喘過氣似地；最後，他被告知有心臟二尖瓣脫垂的現象，同時罹患了恐慌症。C單身。他經常處於不知道何時再度發病的焦躁情緒。C希望我有空陪陪他，因為他害怕獨處。常常，我便陪他看影片消磨些時光。

C喜歡看布袋戲與暴力電影（多麼奇怪的嗜好），陪伴他是一件相當累人的事。還好我們都愛波蘭導演基斯洛夫斯基（Krezysztof Kieslowski）的作品。C與我把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誡》電影溫習了無數遍。但他偏愛《十誡》中「殺人電影」的那一集；C一邊看一邊嘀嘀咕咕，我想像他日後結婚的對象應該很容易精神衰弱罷。

《十誡》電影沒有西乃山上的密語，而是根據舊約十誡律法重新編寫的十個現代波蘭的故事。基斯洛夫斯基「相信」有上帝，但他似乎不相信人類的道德律令應該由上帝強加。人應為自己立法。他說：「唯一的正義存在我們心中的那把秤上」。上帝說不可殺人；電影《十誡》的「殺人影片」卻旨在指控死刑這種暴力形式。基斯洛夫斯基似乎同情電影裡的殺人者。他質疑：「禁止殺人的法律是不是同時也在殺人。」C特別欣賞這一類令人遺憾的論調。

這部電影講述一個無所事事的年輕男孩動機不明地謀殺了一名計程車司機。鏡頭裡的華沙這個城市，窮極無聊，像電影的年輕男主角日復一日在街頭遊盪一樣。整部電影主要是男孩用繩子勒斃司機那場戲，還有冗長的執行男孩死刑的過程。影評家指出，這「打破了電影史上謀殺戲的紀錄」。基斯洛夫斯基有意拉長行刑的時間，無疑是為了反對死刑。影片中，導演安排一位帶有理想性的年輕律師為死刑申辯；而神職人員在這當中則扮演可有可無地負面角色。年輕男孩臨刑前，接受一位神父最後的祝禱；男孩難掩死前的孤孑恐懼，向神父伏身鞠躬並親吻他的手。神父不過行禮如儀，調頭就走了；相對年輕律師為男孩熱心奔走，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似乎控訴了一天到晚把「愛」掛在嘴上的人其實最沒有憐憫心腸。這是波蘭教會的寫照嗎？基斯洛夫斯基說：「神父們每天都在用它們（指十誡）等誡命教誨別人，而我們不想教導任何人。我們不願意用神父們的語氣、不願意像他們如此地獨斷。相反，我們更願意說：我們也不知道答案，跟大多數人一樣；因此，更有意義的是，就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好好思考一下。」他通過電影表達對上帝的敬仰，同時，提出重重地質疑。

年輕男孩為何要殺死並無深仇大恨的司機？男孩在行刑前曾向律師告白他心中深藏的秘密：他年僅六年級、唯一的妹妹被拖拉機壓死，而他就是共犯。「我和那個拖拉機的司機……我和這個同事；他是我的同事……我們喝了白酒和伏特加，他開車走了，壓著了她，在草地上，森林旁邊。」這次的過失殺人必須由另外一次的殺人來補償男孩心中積蓄的憤怒。正如Ron

Mehl所說：「登山寶訓告訴我們，謀殺其實是從我們心中的言語發動的行為，起因於我們容許忿怒和懷恨存在心裡。」但C不同意我的觀點。他說，殺人是一種本能，跟愛一樣強烈啊。我看著C漂亮的臉有稜有角；C笑了、在略顯稚嫩的臉上流露邪惡的表情。

C的病越來越重。他表面裝得很快樂，但卻週期性的失眠，甚至有幻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跟他的爭執也愈加地頻繁。起初我認為他渴望痊癒，但我逐漸察覺他習慣逃入疾病，並以疾病為藉口掩飾自己所犯的錯誤。「我沒辦法控制我自己的口舌。」C經常如此自我論斷，也以自己的疾病做為解脫。

我記得C大學時代去過校園團契，也許，這是我幫忙他重新認識耶穌的好機會罷。可是他始終無法禱告，就像Gilbert Little所形容的世俗基督徒「心中只關心一個人——他自己；而禱告則是牽涉到兩個人——禱告的個人，以及他向之禱告的那一位。」C變成了他自己的愛人了。

決定與C疏遠出乎我的料想之外。

那幾天媒體正報導日本長崎縣一位十二歲的少年誘殺一位四歲小孩的駭人新聞。這件事讓C 想起了什麼、彷彿觸到了他的痛處。他口不擇言地為謀殺者大力辯護，說到激憤處甚至推倒他面前桌上的物品，書籍啪啪地散了一地。我感到稀奇不解，忍不住回了他兩句。C為了緩和已經失控的場面，從沙發站起來找出《十誡》「殺人影片」那片VCD預備放映，我拒絕再看。事後，我接到C措詞強硬地絕交長信：「你那種自認為道德師表，不斷在懷疑別人的私生活不健全才導致生病的態度，實在令人作嘔……。」

與C完全失去連絡以後，我不時想起《撒迦利亞書》的話：「誰都不可心裡謀害弟兄。」然而，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不可殺人或殺人者死的律法，人類真能憑自己道德守住不謀害弟兄的誡令？基斯洛夫斯基悲觀地說：「很多時候，我們即使知道該怎麼做才算誠實、正確，我們卻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是的。當我間接得知C精神崩潰正在接受治療的傳聞便是這種心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