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不認得這一位耶穌？ / 伍沃德 (Kenneth L.Woodward)

看了梅爾．吉勃遜製作的影片《受難記》，我不停地想：「影片撼動的不會是猶太人，反而是基督徒。」

在吉勃遜執導下，大量未加修飾的影像進入我們原本妥貼的宗教範疇，這區塊裡，福音信息中殘酷、粗糙的一面早就清除乾淨。大半美國人聚會的教堂，牆壁上的十字架看不見耶穌滴血的身體。其他裝飾物同樣地很抽象，見不到任何「受苦」的痕跡。傳道人的講章大同小異，重點放在溫和醫治：耶穌能為我作些什麼？

六十多年之前，理查．尼布爾（H.Richard Neibuhr）如此總結美國式隨遇而安的基督教信仰：「一個笑呵呵的上帝，領著一群沒有罪的子民，耽溺於缺少十架的基督之服事，湧進不需審判的國度。」吉勃遜這部片，雖然寫實過了頭，但是片中大量的象徵，正足以洗刷掉尼布爾垢病的一切。

《受難記》暴力十足——這不成問題。作為基督信徒，吉勃遜不接納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他認同傳統天主教；作為藝術工作者，吉勃遜展示的是不折不扣的天主教情懷——中世紀以來一直著重的、戴著荊棘冠冕受苦的救主耶穌。馬丁路德應該也會在這部影片裡，找到他的十架神學。

　

何以基督徒會感到吉勃遜這部影片讓人不安

　

不過整件事有些地方讓人不解。試片放映時，吉勃遜邀請的大半是保守的福音派人士。這些牧師觀賞後，反應熱列，整場整場地包下，鼓勵會友購票。影片今天首映，我預料我們國家各地的電影院會變成臨時的禮拜堂。

有哪兒不對勁嗎？有的。福音派群體向來秉持「非形像化」，這與《受難記》背後的理念大不相同。福音派在屬靈傳統上承繼宗教改革運動的左翼，廢除了聖像。十六世紀後期，激進的基督徒把耶穌的身體從教堂牆上的十字架挪走。對清教徒來講，展示耶穌的身體，也是一種偶像崇拜。一直到今天，牆上若沒有聖像飾物，你多半可以指認那就是福音派教堂；這些建築物裡，難得看到聖像或在彩繪玻璃上看到人像。對於福音派會眾，上述象徵全可在證道詞和聖詩歌詞中找到，換句話說，是一種語言上的聖像。這與影像呈現的敏感度差異極大。

因此，我認定，福音派觀眾會被這部影片劇烈震撼；吉勃遜也早已再三表示，他就是要撼動觀眾。天主教徒反而熟稔這類表達方式，畢竟他們仍保有「十架苦路」祈禱的儀式。這個儀式稱為封齋期祭典，與《受難記》一樣，都是以耶穌在世最後十二個小時為焦點。恰與此相反的是，美南浸信會及其他基要派教會都沒有守封齋期的傳統。近年來，天主教會也疏於遵守古老的禁食傳統。禁食的原意是記念耶穌受難。

事實上，《受難記》忽略了當代基督教看重的要素。福音派著重「重生」，影片沒有；靈恩派注重醫病、趕鬼，影片闕如；自由派看重社會關懷，影片找不到；女性主義者認為耶穌嚴責性別歧視，影片空白……。我們難以想像影片中的耶穌是復活節崇拜中的同一位。

與耶利米一樣，耶穌被本國的領袖棄絕，又被自己不成材的門徒出賣。除了受酷刑、被鞭打之外，耶穌被撒旦試探到瀕臨沮喪。諷刺的是，今天數以百萬計的「做禮拜者」不相信世上有撒旦。耶穌順服天父以至於死，用今天的標準來看，天父會被控以虐待兒女。簡而言之，今天很多基督徒還沒準備好去揹這位耶穌揹的十字架。

基督徒和其他美國人沒有兩樣，同樣極切地期望被愛，就像基督教一首老歌〈照我本相〉的歌詞說的。可是，上帝的愛「刺耳、刺眼，而且危險」（Dorothy Day說的），因為上帝的愛要求信徒確切地「更新變化」。上帝的愛不是今天走進東方宗教的尋道者想像的那個樣子。

值得注意的是，福音故事中最不能為其他宗教接受的，正是耶穌的受難和死。伊斯蘭的經典中，耶穌沒有死在十字架上，因為這種結局不容許發生在阿拉的先知身上。在印度教、佛教中，耶穌總被尊為靈性導師，可是他的受苦與死，與他聖哲的身分不合。看看佛祖，這位自由釋放者，超越了苦痛與死亡。然而，耶穌服在苦難與死亡之下——心甘情願地，基督徒堅信如此——他死是為了全人類的罪。

假如我們國家裡有許多人讀聖經，而不只是許多人「買了」聖經的話，我想，一部《受難記》不會引起太多無謂的爭執。我不認為《受難記》有反猶太人意涵，我認為這影片提供給基督徒「教學時刻」；課程主要是早被拋在腦後的基本要道，而不是去討論誰殺了耶穌。

（本文原載2004,2.25紐約時報，作者係新聞週刊News week撰述委員，著有《神蹟之書》（The Book of Mirac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