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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故事 / 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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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Sundog 周五 10月 03, 2008 12:02 pm

「我們這個行業的人全都瘋了,」拜倫談到自己以及同期的詩人時這麼說:「有些受亢奮影響,有些人則為憂鬱所擾,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失常。」……比起一般大眾,作家和藝術家當中,出現躁鬱症和憂鬱症的機會高得不成比例。──Kay Jamison

「深夜醒來,我望著雙肩劇烈地顫抖的背影。他把頭埋在書桌裡,壓抑著嗚咽的哭聲。W晚上幾乎不睡覺或無法入睡。每一個失眠的夜,他給香港的家人寫信,正確地說,是用錄音的方式。他往往對著錄音機說著說著,突然按下開關,趴在桌上啜泣起來;抽抽噎噎一陣後繼續對著機器獨白,向家人說一切都很平安之類的問候。」

W有著多重的靈魂。我在1988年至1990年的日記記錄大量關於他的種種:不可預測的情緒、長期的負面思想、混亂的生活作息。如果你與他只有數面之緣,會得到風趣、幽默的初步印象。但稍深交,他便顯露強烈的自尊心與不可救藥的完美主義的另一面。而做為他最親近的朋友,則迭為他的恣意怪僻、富攻擊性的態度而痛苦。但當W的室友也就是他同居女友告訴我W如何為失眠怔忡不安時,我總很難與他平日一付無憂無慮的形象連在一起。

我們是大學時代的好友,由於都是轉學、插班生,所以很快就混熟了。W是香港僑生,說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在同儕共組的讀書會,他刻意用英語報告,讓不少人既感困擾又嘖嘖稱奇。我記得他分享美國小說家John Knowles的作品《一個人的和平》(A Separate Peace)時的複雜神情;從漫漶的日記裡,我追憶W當時演講的內容:「這本書講的是The creation of inner enemies. All people eventually find a private war and private enemy, the novel suggests, even in peacetime, and they spend their lives defending themselves against this enemy. 每個人都在與自己內在的敵人作戰。」W似乎也在與自己多重的人格短兵相接、持久抗爭。他的內在敵人在現實生活裡先是女朋友,接著是師友,最後是家人。

上了研究所,我們讀不同的學校。除了通信,我不時從W 最新的女友處得知他的近況。我所接觸的W與他女友們口中的W是兩個人。「日夜顛倒的生活、無法控制的憤怒、還有一些成癮的壞習慣……,我快受不了。有一次,我回家發現他正在浴室洗澡,嘩喇喇的大水聲掩蓋不住他的嚎咷大哭;我悄悄地又出門,在巷口我乏力蹲下來,想像W此刻也匍匐在浴室碎花地板上,無法起身。」他們終於分手,W自殺未遂。事後,我去W就讀的學校探望他。倆人散步到校內的成功湖,一路無語。他的手腕貼著透氣膠帶,那表情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之後,W 又爆發指控他的指導教授抄襲事件。他甚至在他碩士論文明文寫道:「去年自己的一些可怕經歷,使我對學術圈中的某些人黑暗的一面有所了解,曾一度辦理退學、休學」。W的確說了實話,但再也沒有人相信他,師友一個一個疏遠他。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我想人與人交往,最重要的還是掏出一顆真心相待,那怕真心是那麼的脆弱。也許這是十分幼稚,也許真心禁不住塵世之摧殘,但知交就應如此!」那一年夏天,我們也分手了。

三年後。

是的,我們不再連絡了。但我腦海經常浮起W 在深夜劇烈顫抖的雙肩。我忘不了。事過境遷,我仍然不時地跟人提起我這位朋友。一位醫生背景的教會弟兄聽我傾訴這段往事後,若有所悟地說:「他應該是得了憂鬱症罷。失眠除了甲狀腺機能亢進等內科疾病引起之外,其他都是精神疾病。精神疾病在某個層面可以定義為生物時鐘紊亂的疾病。換言之,當一個人不斷告訴你他失眠時,其實他是暗示你他已經瘋了。大多數的精神病患者在大部分時間是沒有症狀的。請回想一下:他是不是有易激惹性或強迫性症狀?」什麼是「易激惹性」?「強迫性症狀」有那些?再過一週,這位醫生弟兄帶了情感疾患診斷準則的相關資料,經他仔細解說分析,我愈聽愈難過並感到一陣陣暈眩。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通過這位醫生所提供的線索,我回頭重讀那三年日記中關於W 的記載,終於真相大白了。日記抄錄W隨手寫給我的句子也大致可理解:「生命偶來的喜悅,只是我們給自己造成的聚光點,而人生道路的兩旁仍舊是無邊的漆黑。我無法天亮時醒來,因為我剛剛入睡。」W反覆說著他心緒如何多憂不寧、如何透支心靈與軀殼、實在撐不下去等。他又形容自己的生活彷彿是一片未經馴服的黑色森林,裡面有不祥的夜梟與嗜血餓獸的啼嗥。

為了W,我遍讀所有精神醫學的書,甚至包括A. B. Simpson、麥格納、康麥克等人的著作。在這一串長長的書單,我特別受益盧雲〈神學院的抑鬱症〉一文。他生動分析了神學院集體憂鬱的現象,並說疲乏是這種疾病最顯著的特徵,「他們清晨睡醒,並不感到精神煥發,反而感到自己有如一件過重的包袱癱臥在床上,甚至連換衣服都十分傷神」。如果我們把盧雲文章的標題中的「神學院」改成「文學院」不也很適當嗎?我大學時代四位好友中,有兩位確定罹患精神疾病,另一位是長期的精神耗弱者;彷彿知識階層這個家族史有著「血緣的污染」一般。

我要感謝W給予我所有的友誼。我深深痛悔那個年代自己對這種疾病瞭解如此之少,同時也忽視耶穌的醫治大能。每當我回想起W,就想起大學時代美好的時光,我們共同擁有的無數親切地交談,還有W開玩笑時爽朗的笑聲;我想的不是他的病。他曾經視我為最好的朋友,而我竟然沒有對等地回報。
Sund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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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阿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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