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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芋仔爸爸 / 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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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Sundog 周五 10月 03, 2008 11:54 am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並不喜歡他。他是我的岳父,自卑、黝黑的海軍老兵。年輕無知的時候,我嫌他窮酸、城府太深、樣子不夠體面;但更難跨越的鴻溝是我客家、公務員、知識份子的家庭背景,似乎無法真正貼近這一個族群的身世與心情。

第一次與老兵有生活直接的接觸是服預備軍官役的那二年。可惜,我連上的那位老芋仔有貪小便宜的習慣,不時從部隊拿一些可有可無的裝備回家。隨著解嚴、政治禁痼的鬆綁,我閱讀到本土作家陳列〈老兵紀念〉一文,內容說這些老兵「他們幾乎全部存著過客的心理,對這塊土地和它的人民沒存什麼情義。他活在營區的門內,同時也活在過去和異地裡。」那幾年許多被壓抑的歷史被揭露、強化著,或淺或深反映在我對岳父的隔閡和拒斥。這種心理也出現在我的父母對我與妻子交往時的態度,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麼我非要娶老兵的女兒不可。我珍藏1991年11月16日岳父寫給我父親的信:「他倆相戀多年,終成眷屬,婚期已訂,承蒙看得起,不久即是親家翁、親家母見稱,盼多指教聯絡。我是海軍退除役榮民,不學無術,才疏學淺,在家賦閒,於六月初頭部小腦開刀,平衡力仍差,尚在復原中。」父親沒有回信,打心底他是看不起這位窮親戚的。

婚後,我認識到岳父為人澹泊謙沖的一面,樂意與他親近。「爸爸,您能不能說一些您流浪的故事?」從四川到台灣,那些廝殺勞頓、荒礪年代的信史,那些跋涉大大小小水澤、泥淖、海洋的旅程;還有,您在波潮匉訇的船上、夜裡都想些什麼?想家?吃茵蔯與喝苦膽水的軍旅歲月,應該也有一些新鮮打鬥的趣聞罷?

孩子,我只是平凡的小兵。十幾歲在富順讀完初中,我就逃家到重慶受訓,之後赴江淮一帶駐守江防,戰事失利,1948 年我們由上海逃抵鳳山整訓。我由海軍士校航海科畢業以後,先分發玉泉艦,那是艘油輪;之後調到美朋艦,在支援大陳島撤退一役有功,升調大茂艦參與古寧頭大戰。在我軍人生涯的大部份日子,是負責運補任務,輾轉往來金門與台灣的防區之間。孩子,這就是我的一生,從一個故鄉到另一個故鄉的故事。這是我負固不服的最後孤島了。我是個默默無聞的老芋仔罷了,一個外省兵。

岳父的平生平淡無奇。他唯一說過稍驚怵的故事是關於他一位軍中袍澤:剛來台灣時大家都想家,苦悶呀!夜裡睡在五味雜陳的大統舖,總會聽到哭聲,他也經常躲在被裡哭。一晚,連上的一位小弟兄拿著刮鬍刀割腕自戕,大伙兒併排睡在一塊兒,很痛很痛,卻又不敢出聲;刀片很薄,割不深更割不斷,糟蹋了一個晚上天亮時才被人發現。啊,如此地漫漫長夜,瀦淤在床頭年輕的血。

年事稍長,我與我的老芋仔爸爸相處益形融洽。通過齊邦媛、王德威合編《最後的黃埔──老兵與離散的故事》這本書,豐富我對父執一輩人的想像。書中,王幼華〈慈母灘碑記〉敘述某個遺失的年代,一百三十一位南沙群島的守軍全體餓死的事蹟,讀完此文身體微微發熱:想像這些兵每天站在海邊苦苦等待補給船的來到。另一篇張啟疆的小說〈消失的球〉透過男主角的口說出外省第二代的內心掙扎:「我尤其記不住,午夜醒來,乍見老爸爸的亡靈,面對虛幻的眷村故鄉傾訴另一個故鄉的點滴的那種耄態……我漸漸明白,我不是失憶,而是不存在,既不屬於祖父的過去也不見容於父親的未來。」這些牢騷聽在我這個第五代的台灣人耳裡,不只貼切,彷彿預言著我的未來一般。而孫瑋芒〈一張張古銅色的容顏〉說,這些老兵「並不靠反芻過去而活,他們堅實的肩上載著今日生活的擔子。」的確,從我父親的身上,我看到老兵的故事不僅是「離散」的故事也是「家」的故事。

1989 年,岳父受洗了。他一輩子對家的渴望在那一刻得到了真實地滿足。《希伯來書》寫道:「說這樣話的人是表明要找一個家鄉。他們若想念所離開的家鄉,還有可以回去的機會。他們卻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所以神被稱為他們的神,並不以為恥;因為他已經給他們預備了一座城。」父親說他年紀越大,就越想念童年的家鄉。如今他找到一個更美的家。受洗後,他在一所講台語的長老教會聚會。在一片「愛台灣」的時髦口號之中,這幾年來我不知道他心中做何感想?據說有人開始要赦免外省人的中國情懷、並容忍把外省文化做為本土文化的一部份。這個時候,我們夫婦收到父親的信,大意是說他一生沒有遺憾了,「唯一遺憾的是台語講不好,永難彌補與愧疚」。

王德威說:「十萬軍人的命運如何曾與一座島嶼的命運,相互消長。有心人可以說他們只是為了一個政權而效忠犧牲,但人與土地的關係真的只能如此化約?」這些話發人深省與感慨。

妻子回憶說,小時候爸爸有時候是半夜回家的;因為船期不定,常常船抵高雄港已經入夜了。她會聽見父親與母親的低聲交談,然後父親會到房裡來看三個孩子。他們都睡了。事實上她醒了,她聞得到父親的氣味,感受到那迎面來的闇糊身影。在父親短暫的停留期間,她們姊妹照常晚上做完功課後去有電視的鄰居家看連續劇,累了就睡倒在小板凳,爸爸來抱她們回家。「這是我們家的大豬腳。」父親用生澀的台語告訴鄰居;「這是我們家的二豬腳。」他又回過頭抱妹妹回家。妻子說,在半睡半醒之間,她體味著父親的愛。就這樣她們姊弟三人度過沒有父親的少年及孤獨的青春期。她們成長的故事,就是父親悲歡離合的故事。他為台灣付出的所有,是以離散自己的家及拆散千萬個家庭生活為代價!
Sund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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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阿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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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日期 : 2008-09-30
年齡 : 45
來自 : Taipei,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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